【利落】玉京来（十一）
第十一章 此心安处
暑夏将至，璎珞月份也渐渐大了，弘历干脆携后宫去圆明园避暑，也方便璎珞安心待产。
弘历特意将璎珞安置在五福堂，这里景致极好，位于天然图画之中。庭前修篁万竿，与双桐相映。风枝露梢，绿满襟袖。五福堂临湖楼之东，与朗吟阁有廊通间，弘历孩提时常于此闻诗礼，度过了他大半的少年时光。
最最难得的，还是堂前的那株玉兰，是圆明园初建时所值，弘历儿时常至花下游，视其为同庚。如今已是枝繁叶茂，开花之时，莹白胜雪。
弘历常揽着璎珞在院子里，给她讲自己儿时的事情。璎珞开始还有兴致，她出身民间，不知道帝王的童年是怎样的，后来听多了便觉无趣。整日卯入申出，读书习字，还要骑射武功，如此周而复始，听得她都起了瞌睡。
这样严苛刻板的童年，怪不得这人成了个讨厌鬼。
不过好像又有一点点心疼，这样想着也不是那么讨厌了，落进睡梦中的前一秒，璎珞这样想到。
每每这时，弘历总是无奈失笑，小心地寻毯子将人盖好。
这日也是一样，璎珞嫌屋内闷热，将摇椅摆在院中小憩。弘历见她睡得安稳，便独自回到房中翻阅奏折。夏日午后难免燥热，连风也显得稠腻，弘历有些心浮气躁，转眼望向窗外的风景。
明亮的光线透过树枝的缝隙投下粼粼光斑，偶有风刮过，玉兰花瓣拍打着叶子，发出簌簌的响声。他正兀自出神，那丫头不知什么时候醒了，轻轻挪到窗台边，拍打着窗棂：
“皇上出来和臣妾一起赏花吧。”
弘历一惊，璎珞明媚的笑脸便映入眼帘，那样夺目，照亮了他心底一些尘封的旧事。
他自小便是最受圣祖爷和先帝器重的皇子，博闻强识，发奋刻苦。可小孩子哪有不想玩的呢，他记得那时自己和弘昼一块念书，弘昼不似他性格沉稳，也没个规矩，整日和宫女们混在一起。两人没看一会书，就有小宫女趴在窗边叫：“五爷，出来和我们捉迷藏吧。”弘昼便一溜烟逃了出去，留他一人在房里听着外面银铃般的嬉笑声。
弘历知道这样是不合适的，所以他总是不动声色，继续做着自己该做的事，但耳边却有个声音在叫嚣，想也有人来拉着自己出格一次。这样的欲念，在他心里撕扯出一丝裂纹，日夜生长，便成了一块巨大的缺口，呼啸着往里灌风。
然而眼前璎珞的笑颜刚刚好将那空洞填补了，严丝合缝，熨烫妥帖。
弘历大步迈出屋外，见璎珞立在树下，她有孕后比以前丰盈了些，此时在藕荷色衣裙的映衬下，更显珠莹玉润，与那玉兰的洁白交相辉映。
他伸手折下一株低处的玉兰花，别进璎珞的发里。
“这花正配你。”
越靠近产期，弘历越是不安起来。虽然他这几月来常去广育宫拜佛，心里仍旧不踏实。明日便是中元节，圆明园要大办庆典，宫中也传来紧急军报，弘历分身乏术，实在无法陪在璎珞身边。早上出门前，他捏了捏她的手心：“等朕回来。”
璎珞盯着他笑：“这么紧张做什么，皇上快去吧，臣妾等您。”
但她很快就笑不出来了。
五福堂中太医宫女来来往往忙作一团，璎珞的惨叫声不绝于耳，震得窗外的叶子都呼啦作响。从晌午一直到入夜，璎珞累得虚脱，眼前的景象已经变成了涣散的光影，看不真切。她只能感觉到明玉紧紧地握着她手，仿佛想传递一点力气给她：“使劲儿啊璎珞，你再使点劲儿。”
璎珞艰难地扭头，隐约瞧见明玉脸上的泪痕。
她当初也是这样哭的，璎珞眼前开始闪过细碎的回忆。
那时明玉趴在娘娘床边，声音都哭哑了，而她却木木地，只是不住地颤抖，最后夺门而逃。
现在她是无处可逃了。
魏璎珞总说自己怕死。其实不是的，她不怕。
决定为姐姐入宫复仇的时候，她不怕。
被压入慎刑司的时候，她不怕。
在皇后娘娘灵前顶撞皇上的时候，她也不怕。
她脑海中一一闪过那些人的脸，为了那些她珍视的人，魏璎珞从来不畏惧。
但此刻她怕了，因为她答应了一个人要等他回来，她怕没等到他。
失去意识的前一秒，她最后想起的是弘历捏着她手的样子。
我得挺过去。
李玉立在夜色中焦急地打转，已经快寅时了，殿中的灯火依然没有歇。五福堂来来回回派了好几拨人来，他之前进去传过一次，还不等他开口，弘历搭在椅背上的手便开始颤抖，然而他终是死死握紧掌心，另一只手一扬，让汇报军情的大臣继续。李玉叹息着退下，看见帝王闭上了眼睛。
殿内传来了行礼告退的声音，李玉正思忖着再进去，殿门猛地推开，带来一阵凌冽的风，他只来得及看见弘历的袍角，在黑暗中上下翻飞：“走，去五福堂。”
弘历一路走得焦急，他从未觉得这条路如此漫长，眼前看不清东西，全是那人分别时的笑脸，“臣妾等您。”
他干脆小跑起来，天边已经慢慢显出一点光亮的气息，他可以瞧见那株玉兰的轮廓，接着便是一阵清脆的婴啼。一排太监宫女齐刷刷地跪下对他道着恭喜。年长的嬷嬷笑着迎上来，问皇上是否要去瞧瞧公主。弘历如释重负，“朕先去看令妃。”
她在等我呢。
屋内还保持着方才混乱的样子，璎珞安静地睡在那里，手依旧被明玉攥着。明玉显然也是累坏了，轻轻地趴在床边。弘历上前将璎珞的手抽出来自己握住，动静将明玉惊醒了。
“皇——”她半句话还含在口中，就被弘历摇头制止。明玉会意，悄然退出了寝殿。
房间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，弘历才开始感到一阵后怕与疲惫，他只能将她的手握得更紧些，仿佛这样才证明她真的还在身边。璎珞像是感应到这个人回来了，微微睁开眼睛：“皇上？”
弘历连忙凑上去，让她能看清自己：“璎珞，你受苦了。是个女儿呢。”
璎珞眼睛亮起来，像倒映着黎明的晨光：“皇上看过了吗，长得好看吗。”
“朕想先看你，不想再让你多等。”弘历看着她的眼睛，才觉得长夜终于过去。
待璎珞缓过精神，明玉便将小公主抱了进来。璎珞看了一眼，有些委屈：“怎么这么小，看起来怪可怜的。”
七阿哥当初天生体弱，可生下来也不似这般瘦小。璎珞眉头微蹙，想着是否因自己身体不好才连累了女儿。弘历却极欢喜，“让朕抱抱。”
他小心翼翼地将女儿拢在怀里，这些年有了不少儿女，他也不再是当年想抱不疑却差点将她摔了的阿玛了。弘历温柔地凝视着女儿，虽然瘦弱，却不像一般婴儿皱巴巴地，小脸儿白嫩光洁，是个很好看的孩子。
是他们的孩子。
弘历划过女儿如玉的脸蛋，柔声对璎珞道：“名字叫昭华好不好？”
璎珞默念了几遍，轻轻笑了：“皇上果然爱玉。”
弘历但笑不语，将昭华放到她怀里，又凑上去顶着她鼻尖，情人般呢喃：“朕最爱的，是眼前这方玉。”
皇帝喜得爱女，今年的盂兰盆会更为热闹，火树银花，灯明如昼。璎珞出不了门，入夜后弘历又特意命人在福海上放河灯，各色彩纸制成莲花，荷叶，鹤鹭之形，光彩夺目，璀璨蜿蜒。
从五福堂望出去，河灯的光芒顺着水波流转，如天上的星河流进了人间，映得璎珞眼中也似有星光浮动。
她想到当年在圆明园中领着宫女们放河灯，小宫女们都争抢着许愿，见她一个人安静地站在后面，大着胆子问她：“令妃娘娘，您的愿望是什么呀？”
她当时一愣，想了半天也没说出来。
璎珞感受着身后环着她的人沉稳的心跳，熟悉的龙涎香的气味让她安心，旁边的摇篮里，昭华已经香甜地睡着了。
她无声地弯起嘴角，光影中显出无限温柔。
我的愿望，都已经实现了。
tbc
我们的宗旨是！甜！甜！甜！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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